乌骨仞(56)
可是这样接连的早起,夜里却又伺候雪圆儿一家老小,睡得并不踏实,有些精力不济,缺乏睡眠的小九在极度集中注意力看完萧崇叙舞剑后,猛一松气,便又几分困意上涌。
结果他竟不知怎么,瞧见那萧崇叙从一小太监手里接过来伞,并没有转身回屋,反而朝自己这个方向直直走来了。
小九抬手,猛地揉了一下眼,却看到萧崇叙已经快要走到墙根处。
他再犹豫不得,抬腿便要从墙头翻下,却没想到雨雪化了一些,他胳膊肘一打滑,越是着急走却是控制不住地头朝下,从墙头滑了下来,身形狼狈的跌到了萧崇叙脚边。
许是每个偷窥者都会有的心虚胆战,小九心跳失衡,扑通扑通地撞击着他自己的耳膜,他颤着声,语无伦次地说道:“殿下,殿下恕罪,奴才该……”
小九跪俯在地,话还没哆嗦着说完。
便感觉到一双手伸到了自己的胸骨上方一点,微一用力就将自己提了起来。
小九懵懵懂懂地站好了,感觉到萧崇叙伸手拍了拍自己脏了的膝盖,然后那张玉雕般瓷润白皙的脸庞正一本正经地对着自己问道:“你也喜欢在高处看雪吗?”
此前在渡空山之时,山上缺少玩物,每逢冬日下雪,萧崇叙都会找一高高的古树或者山头待在上面看呼呼飘落的雪花,有时候能看好几个时辰,直到雪停。
小九冒替的小圆脸儿年岁也不过和萧崇叙一般大,个头像是寻常十四五岁的孩子,比过分茁壮发育成长的萧崇叙还要矮了半头。
呆呆愣愣的,小九感觉到自己被掐着胳肢窝,抱了起来。
萧崇叙脚尖在地上一踏,小九便腾空而起,被稳稳又放回了他刚才的位置。
他耷拉着两条细腿坐在墙头上,低头看着下头站着的萧崇叙,那一直剧烈跳动的心,在这一刻突然找到了规律似的。
小九看着萧崇叙弯下腰,捡起来地上落下的纸伞,然后伸手递给自己。
接过伞的这一瞬间,被无限的拉长,小九在倾身接伞的这一刻撞入萧崇叙那双乌黑透亮的眼眸里,在那瞳孔之上,小九看见自己缩小的,那张小圆脸儿上咧出来了一个情不自禁的笑。
小九说:“谢谢殿下。”
自那日起,原本一直安静的萧崇叙身侧,开始出现了一道聒噪的声音。
“殿下,你会用草叠蚂蚱吗,可用奴才教你?”
“殿下,殿下今日雨大,别冻坏了身子,改日再练剑吧……”
“殿下,殿下……”
少年萧崇叙终于意识到,那来自御膳房的不守规矩的圆脸儿小厨子,那日并不是借自己的宫内的墙头观雪。
因为不下雪的时日,他也常来。
那么小圆脸儿到底是来他这里看什么,满心满眼都在想着修自己的剑道的萧崇叙并未多做思考。
萧崇叙无疑是一个奇怪的,是与整个大瀛王朝格格不入的人。
他此前说不用下人跪拜,那些看碟下菜多嘴多舌的宫女太监,还在后头嘲笑他不懂礼数,是只会舞刀弄枪,别的一窍不通的痴莽,兴早被皇帝分了藩地,不然在这波诡云谲的宫里,还不得折磨煞了季后。
而十四岁初入皇宫,无人问津的,不受宠的萧崇叙却在小九眼里格外特别。
他看过萧崇叙舞剑,那是心灵赤诚的人才会有的剑意,不为功不为名,不为欺压,不为杀戮只单纯为剑本身而炼出来的剑意。
他像是一只刚从深山巢穴里出来的幼兽,连旁人的轻慢都看不懂,在这深宫里,没觉得委屈,只觉得无聊,后来又开始觉得吵闹。
少年萧崇叙的桌头上摆满了莫名其妙的,狗尾巴草编的兔,枯草叠的蚂蚱,还有些他叫不来的四不像的东西……
而小九的桌头开始摆满了他从各类诗词典籍里搜刮而来的,赞颂他心中的崇王的句子,同时收集那些散落民间的有关崇王的传说。
世间怎么会有萧崇叙这样的人呢,在小九心灰意冷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在被判下“天生位卑如草芥”的小九面前说出来那样的话。
好像众生在他眼里都是平等的,于是顺带着,卑微的小九也是。
赞颂的词句从桌头排到床边,都要写不下了,小九才意犹未尽地将那纸张收起来。
自梁昱衍与小九发生那夜的事至今已经过了月余。
梁昱衍其实是一个特别胆小的人,平日里耀武扬威,嚣张跋扈惯了,其实不过是色厉内荏。
就如他那一年骑马摔断腿,当时装模作样发脾气,怪怨胡钥阻拦,叫他在那群狐朋狗友间失面子,甚至牵连小九也遭了殃。
但是后来过了许久,那马场里的小马驹都长成老马驹了,乃至现在,都没人听梁昱衍叫嚣着要过去骑马玩。
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在小九这里也是一样。
梁昱衍夜里对着胡钥给他找来的丫鬟和小倌都提不起来兴致,憋了许久还是又叫了小九来了身前。
可是那小九做出来的可怖的事情还是在梁昱衍脑海里留下了阴影,他足足躺了好几日才好。
这时候虽然也叫小九来侍候,却再不叫小九上他的床榻。
只叫他床边跪着,又或者坐在俯身为他侍弄。
这日下人端来热水盆,小九半蹲在那里为梁昱衍洗脚。
梁昱衍的脚细嫩的不像个成年男子,是养尊处优过了头的一双脚,脚趾莹白圆润,因着个头不太高,脚也比寻常男子小许多。
这会儿泡了热水,脚趾头尖都有些微微发红。
小九抽了巾帕为他细细擦脚,这时候不经意一瞥便看见梁昱衍许是泡脚泡舒服了,那双猫儿眼都微微眯了起来。
瞧他这时候心绪佳,小九便低声道:“主子,别恼奴才了吧,奴才改了。”
小九现在回想若是梁昱衍对自己真的并无情意,不过是当一个寻常取乐的物件使唤,自己却做出来那样的事,以梁昱衍的脾性会大发脾气也是正常,小九挨过的责罚还少吗。
十板子换一顿清醒,也算值了。
再怎么说来,梁昱衍也是把自己从临渊营领出来的人,总归是对自己有恩。
梁昱衍一直这般耿耿于怀,反叫小九心头更加不安,前日听闻他把胡钥给他找来的几个貌美的丫鬟还有小馆都被他赶了出去,便以为自己真的给梁昱衍这事留下太大的阴影。
讨好梁昱衍这事不是一回两回做了,小九低眉顺眼地在那床边。
梁昱衍闻言,那半阖的眼眸也张开,挑眉问道:“改什么了?”
“奴才再不敢对主子心生邪念了,此后当尽心尽力伺候,不会再行出半点儿僭越下作之事。”
这话从梁昱衍嘴里说出来和从小九嘴里说出来,却叫他心头感觉截然不同起来。
听了小九这般认错的梁昱衍没有半点儿要宽宏大量的意思,反而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股子邪火。
这小九把自己弄得除了他,旁人都给他弄不得了,现在却是在这里说出这种话来。
梁昱衍心头不悦,自是没有憋着的道理。
他因着一只脚还在小九怀里被他握着,另一只脚便直接从水盆里抬了出来,湿漉漉还滴着水珠的脚,一脚蹬在了小九胸口。
“你说改了就改了,我怎么信你!?”梁昱衍拉着脸。
他本意是踹他一脚,却因为姿势不好使力,一脚上去,那小九身子还直溜溜地,连半点儿摇晃都没有。
那踩在小九胸口的脚,白皙细腻,与小九身上黑色的衣服形成强烈的色差,更别提还挂着水,往下滴着。
他自己是不知他这动作有多挑逗,多危险。
原本在一立在一侧时刻观察着这边动静的胡钥额上青筋直抽。
他一面开始觉得小九会对梁昱衍做出来那样胆大包天的事,确实可能不是一人之责,可是小九身为奴才,以下犯上,又年长于梁昱衍一岁,却控制不好自己,更是罪大恶极。
这头胡钥正准备若是小九再经不住诱惑做出来什么禽兽之事,便叫人拖他出去再来十大板子。
小九伸手抓住梁昱衍踩在自身上那只作乱的脚,这力道比会往他身上跳的雪圆儿大不了多少,力道不重,更多是想羞辱的意思。